五十九 灾难

韩怀让从菅宝山的汇报和到基层单位座谈中认为经营者出国学习现代企业制度收获不小，改革取得一定成效，认为花点差旅费值得。这几年自己走访了亚洲、欧美等发达国家，确实受益非浅。“思路一改天地宽，”眼界开阔了，固步自封少了。前天又接到了到巴西参观学习的通知。虽然南美不算发达，但人类一切文明成果都应吸取，非洲贫穷落后也有值得看的。现在自己58岁，应趁目前现代企业制度运行正常，生产经营平衡，在盛夏来临之前了此心愿。啊！6月8日出发多么吉利！

9日早上抵京，刚安顿下来，便接到分管综合治理的副书记王发强打来电话，告知张兴树被拘。韩怀让吃惊之余表态：“张兴树这几年贡献很大，吃亏为人不够圆滑。应全力疏通市政法部门保释，花点钱不怕，全局影响是大。把我的意思给正在杭州学习的吴书记通报。如不是订好机票下午随团登机，我得赶回晚几天再去。”挂断电话当着秘书管中军骂道：“***！这些活阎王们想找事就有事！”

经过昼夜飞行，10日到达巴西圣保罗，当地接待机构为来访的中国企业家接风洗尘，安排他们观看白人、黑人、混血人对跳拉丁舞。望着不同肤色，不同风情的美女舞，韩怀让乘机的疲劳、郁闷一扫而光，光滑圆白的脸上崭露笑容。

菅中军见老板高兴，自然兴奋。这时手机震动，他忙离开舞场接听，是锷煤集团总调度室值班员急促声音：“请转告韩总，大满矿今晚18时16分发生瓦斯爆炸，目前伤亡不详。”不常随韩怀让出国的管中军本想这次玩个痛快，接完电话嘀咕：“真他妈扫兴。”到韩怀让身边俯耳说：“刚才大满矿瓦斯爆炸了。”

韩怀让如火热的身体上浇了一桶冷水，通红的脸上抽搐几下，站起离开舞场。待舞会结束，向带队说明情况，安排购机票返回。

登机前，韩怀让拔通鲁中昌手机，了解事故情况。鲁中昌告诉他，目前己发现46名遇难职工，尚有36名下落不明。凭经验，韩怀让感到，事故已发生5个多小时，下落不明职工生还希望不大，很可能死亡80人以上。他叹息一声，自言：天灾**一齐来。浑身泄了气，无力地登上弦梯。

韩怀让闭目仰座，觉得自己这次可真的完了。作为安全第一责任者、企业法人，四年内连续发生三次特大事故，纵有多少原因，何人能谅？前功再大，焉能抵过？上次常吉矿发生皮带着火事故时，煤炭部副部长彭照远神态严肃地提醒自己：老韩，可要注意了，事不过三啊！可相隔仅一年多点，又来了第三次，且比前两次死亡的总数还多。其咎难辞啊！回去后，慰问死亡家属可以多给钱，让人替代，可上级领导的冷脸能不看吗？吴庆云今年底就到任职到龄，可以顺水推舟提前半年下台。我比他小两岁，责任比他大，不等煤炭部免职，主动请求辞职吧。轻轻咳嗽一声，睁开眼又闭上。

管中军扫视韩怀让，白胖的脸虽比同龄人年青，戴着近视镜更显得温文尔雅，可这几年背头白发添了许多，也稀疏得露了头皮，窄窄的额头几道横纹似乎更深了。唉！十几万人的企业一把手，上对煤炭部体制变革的要求；下对几十个基层单位苦求；横对地方政府摊派卡要；终日上接下传，左顾右盼。一面背负着安全、产量、效益等指令性重担，一面承受着职工的干部*、分配不公责骂斜眼，衰老是必然的。前两次事故有总承包十几年连续盈利、名列前茅的政绩顶着，受了点小处分，有惊无险，这次看来在劫难逃了。咦！更槽糕的要数我了，鞍前马后跑了三年，遭遇这样急险，他自身难保，我咋办？

这时，空姐端来咖啡、可乐，管中军接过，轻轻地喊了声：“韩总，喝点咖啡吧。”韩怀让直起头，摘掉眼镜，掏出手绢擦拭一下有些淤肿的眼睛，端起咖啡，轻抿一口。透窗远?，只见白蒙蒙一片，如入混沌世界。心想，我在万米天上飘，遇难职工在千米地下埋，我飘他埋，是因果报应或是上苍安排？学哲学时，曾记得有一句叫做人类要征服自然，前提是尊重自然规律，按客观规律办事。这些年矿井采深增加，瓦斯增大是事实，可几年来治理瓦斯也真没少下功夫。在大满矿建了第一个大型瓦斯抽放站，高沼矿井配齐了监测设施，经常到几个瓦斯大的生产矿现场办公，要求的问题基本解决了，每月查看矿处级干部下井纪录80%都完成了，为什么总是按住葫芦起来瓢？难道他们是应付我，说一套做一套？唉！可惜几十个采光人霎时断送在黑暗里！如果人死有灵，但愿他们升天成仙吧，保佑其后人不当窑工，成为富翁！教化下界知足心安，不再贪婪……

13日早上，韩怀让强作微笑出现在锷煤集团总调度室，与值班人员打过招呼，简单了解险情即赶到大满矿。\本章节贞操手打 shouda8.coM\

先见部省市联合调查组主要人员，神态严肃又谦恭地重复着：“我们工作没有做好，让各位领导操心辛苦了。”煤炭部总工程师杨波简单向韩怀让说明当前情况，“候部长于出事的第二天就赶到这里，刘副部长在现场指挥了两天，昨天赶回部里开会了。”韩怀让简单作了口头检查，便到矿调度会议室查看抢险路线图。

叶炯编写“”事故抢险简报，每天早上到大满矿调度值班室了解前一天的事故抢救进展情况。13日早上拿到资料后，碰到锷峰矿工报记者小杜采访救护队员，便和他一起到值班室隔壁的休息室，见十几个身着黄色服装救护队员正在喝水休息，小杜说明来意，几个队员你推我让不肯露脸，“等我们队长一会儿过来让他说吧。”叶炯见门后面一位20多岁的救护队员伏在茶几上写什么，就在旁边挨着坐下，侧头看着黑塑料皮小本，“写什么？”年青人不好意思地停住笔，“没什么，现场看见的，抽空记下来。”“以前我也抬过人，让看一眼，是否有同感。”“我是胡乱写，别见笑。”递给叶炯。

叶炯看着记有五、六页、复写笔写的略草小字：

1996年6月10日11时20分：我们小分队赶到大满矿瓦斯爆炸波及的掘进工作面，一边排瓦斯，一边搜寻人员。先从风机第三节风筒处断开，吹10分钟接上，这样，由外向内，依次循环。当断开十几节的时候，发现一遇难者趴在小轨道上，我和小队长翻过他的身子，见他张着嘴，满脸黑青，不知是气憋得这样或是沾上的煤灰。他的自救器开卡己扣开，呼息罩没拉出，就顶不住了。队长招呼拿来布，把他盖上，两个队友抬他出去。当时我想，他张着大口，不知是想喊救命或是使劲地吸气。再往里排放了五、六节风筒，又发现三名遇难者，其中一个年青人还瞪着眼，队长说瓦斯爆炸遇难者大部分是毒气呛死的。当天我做了恶梦。

6月11日零时30分：我们两个小分队20多人到瓦斯爆炸点--采煤准备工作面风巷，处理冒顶，恢复垮塌巷道。小李忽然高叫：“队长，快过来！”小队长过去，只见一遇难者身体紧贴煤壁立着，外面有些杂物支着。他半边脸上的肉没了，黑忽忽的。队长等人把他放下，他的上衣烂了，肉也烂了。装入尸袋后，队长说：“这是受爆炸气浪冲击，巷道垮塌，挤到了煤壁上。”我说：“忒惨了！”队长斜我一眼说：“你才干这行，没见过的多了。”

6月12日22时：我和小李送一遇难者刚升井，忽然从一墙角闪出一个50多岁、黑脸华发的老太太，伸手抓住尸袋说：“快让我看一眼我的儿子，他才22啊！没结婚，就撇下我，好狠心呐！”我赶紧解释：“他是一个40多岁的人，不是你儿子。”他一手按住尸袋，一手拉扎口，我急忙护住，让小李喊民警。一会儿，几个民警过来架她起来。一个年龄大的民警说：“找到你儿子，会让你见的，快回去吧。”回头对我说：“她昨晚就到过这里，今又来了。听说守了十年寡，把儿子养大，一下子承受不了。善后的人晚上也得看好家属呀！”老太太被架走时哭喊：“我的娘呀，我造了几辈子孽呀！活着干啥！”

叶炯看完递给年青人：“你写的可是第一手资料，有价值。”“第一次参加救护，感触挺深的。”年青人装入口袋。

叶炯把救护队员日记告诉记者小杜，小杜说：“总编让我采写抢险者不怕困难，冒险救护的正面报导，这种内容用不上。”

一周后，联合调查组召开会议，锷煤集团总工程师南振良通报一周抢险情况：瓦斯爆炸的己16采区通风基本恢复正常，运输、供电、洒水灭尘系统大部分恢复。遇难82名职工己有73名运到井上，由于爆炸点机巷、新开切眼冒顶严重，还有9名遇难职工未找到。

稍后几天的事故通报会上，韩怀让作书面检查，煤炭部安全司司长何源太通报事故初步调查结果。

直接原因：由于己16―22580工作面是三层煤合层，且受附近斜构造影响，使煤层瓦斯含量增大，多头扩帮放炮作业又造成瓦斯大量涌出。切眼贯通后，由于该区通风设施管理混乱，造成工作面风量严重不足，瓦斯积聚，放炮引起瓦斯爆炸。

主要原因

1、重生产，轻安全。第一，严重超通风能力生产。矿井设计年生产能力180万吨，95年生产250万吨。目前年通风能力仅有170万吨，今年计划产煤254万吨。第二，安全检查、通风管理人中严重不足。按照有关规定，矿应配瓦斯检查员120人，而实际不足80人；通风科应配9人，在籍仅有3人，不足的人中还安置了不少老弱病残，致使瓦斯检查、通风管理不到位。第三，瓦斯抽放率低，仅有8%……

2、违章指挥、违章作业严重。第一，下调瓦斯探头数值，隐瞒瓦斯实际情况。自去年后半年，该矿瓦斯涌出量增加，综采工作面频繁断电而影响生产，为不使瓦斯超限时断电，去年底矿安全办公会议研究决定，将瓦斯传感器下调。先后在己组采区三个工作面进行调整，造成长期瓦斯超限冒险作业。为了应付集团公司等上级检查，检查时，把瓦斯探头调过来，检查后，又调过去。第二，瓦斯记录、报表弄虚作假。按照矿领导的指意，记录人员高值低记，超限少报、不报，长期隐瞒真实情况。第三，在瓦斯涌出量增大的情况下，前面掘进，后面同时扩帮，严重违章作业……

3、通风瓦斯管理混乱。第一，巷道贯通时调风工作无人管理。己16-22580工作面贯通后，通风部门无人下井指挥调整风路，造成在无措施、无组织的情况下，机掘队随意调风。第二，井下风门等通风设施无专人管理。风门经常随意打开、关闭，造成*不稳定，作业地点风量忽大忽小，瓦斯浓度时高时低。第三，通风巷道断面小，风路不畅通，风量增不上。如己16-22180工作面最低净高只有米。第四，瓦斯探头多次用炮泥、塑料、破布堵塞，使井下瓦斯情况在监测系统中显示不出来，有些甚至破坏断电功能，使瓦斯超限不能断电，无限制生产……

4、领导干部作风浮飘。作为大满矿矿长、安全生产第一责任者秦大海，95年下井14次，发生事故前50天下井1次。总工程师吴天雄95年下井19次，事故前50天下井1次。仅是最低限度的三分之一。安全办公会议流于形式，许多急待解决的问题不了了之……

韩怀让听完，气得心里直骂：秦大海算什么东西！面上稳稳当当，实实在在，竞干出这样的事！这么欺骗人！让秦大海给死难者抵命陪葬都不亏。这基层干部还有几个可信的？这到底是为什么？韩怀让额头沁出了细微的汗珠。

散会，韩怀让把自己关入办公室，吩咐管中军谁都不见。思索着安全与生产、与效益的关系几乎逢会必讲，几多阐释，怎么到实际工作中总是不能摆正？效益是中心，产量是基础，安全是保证，人人都明白，放到实际操作总把安全与生产、与效益对立起来。当挣钱心理炽盛时，安全是多么地虚无、苍白无力！生命是多么地没价值，不值钱！堵探头、调数值，报假数字，令人发指，可恶之极！难道自己真的年龄大了，力不充心了？或到这个关口就失之过松，察之不严了？难怪昨天何司长还问我怎么让57岁的秦大海这样年龄段的人担任矿长兼党委书记？这仅仅怨年龄吗？大气候就没影响？嗨！这些年自上而下评选先进单位、企业家，哪个不是以产值、效益为主要衡量指标？安全虽可一票否决，但由于难以预测，哪个不抱着撞大运的思想？现在衡量厂长、经理的价值，都普遍看任期内企业规模扩大了多少，盈利了多少，职工收入提高了多少，几个人问任期内是否出过事故，死没死人？听说连基层干部、职工相遇多是互相打探一月一年挣多少钱，鲜有人问病呀灾呀花费多少。总承包期间，每次进京开会见到部领导，经常表扬的一句话是，你们是盈利大户，为煤炭行业解困分了忧，做出了贡献。少有提醒警告你效益好可要注意安全呀。唉！两手抓，两手硬，一支手总硬不起来，也许某些人讥讽说得对：有了钱，丢了命，到底一场空；有了钱，心灵腐朽麻木，只剩下金玉外形；有了钱，坏了环境，等于自掘墓坑。呀！胡思乱想有何用？这些天太累了，回去躺会儿。

几十天抢救处理，大满矿基本恢复了生产，死亡职工家属安抚赔付大部分己说定。锷煤集团作出处理决定：矿长、总工程师、安全副矿长、开掘副矿长撤职，由司法机关认定是否追究法律责任。

对大满矿人员处分下发一周，回煤炭部汇报事故性质、原因的部总工程师杨波重返锷峰，拟联系省、市有关部门结束调查组的工作，同时也给老同学韩怀让秘密透信：根据部领导的表态，你和吴庆云的职务都保不住，为平稳过渡，他们打算党委书记内选，总经理从外调。

韩怀让立即将杨波的口信透给吴庆云，两人对面叹息一会儿，吴庆云说：“早晚总有下来那一天，何况咱俩都干了十多年正职了，也风光过，没什么惋惜的。只是要推荐一个好的党委书记，为咱俩晚年生活铺个底，减轻点失落感。”韩怀让说：“副书记王发强年龄偏大，你看鲁中昌怎么样？他重感情，办事有分寸，顾及老情面，这些年他进步是咱俩推荐提拔的。”吴庆云点头，“掂来比去还是中昌合适些。”于是两人一起找到杨波，吴庆云把两人商定推荐鲁中昌接任党委书记的意见说了，韩怀让央求：“请老同学美言，这不仅是我们俩的意见，也代表了集团公司班子和基层领导的心愿。这次事故发生的前几天，我们俩都不在家，多亏鲁中昌主动挑起了抢险的大梁，为抢险恢复生产争取了时间。再说从年龄、综合素质、任职经历看，他也是最合适的人选。”杨波微笑说：“我也当过矿务局局长，知道煤矿难干。我尽可能给你们俩开脱美言，转达你们的意图。你俩近两天要进京一趟，给部领导当面再作个检查，顺便将推荐人选提出来更好。”

韩怀让、吴庆云第二天即进京，面见部长候长贵。一番自责，痛惜后，韩怀让说：“从造成的损失和影响看，无论给我们俩什么样的处分都不为过，只要能让人们引以为戒，吸取血的教训。”说着给吴庆云递个眼神，吴庆云接着说：“我们俩在锷峰任正职十几年，虽然总承包期间做了些工作，一直盈利，可近几年丢了人，蒙了羞，给煤炭部抹了黑。再不把我们俩换下来，我们自己都没脸干下去。但是，我们受党培养几十年，对锷煤的发展倾注过心血，对锷峰有深厚的感情，为了锷煤兴旺发达，望部领导选年富力强的接替我们的工作，我们俩尽心尽力完成交接，努力配合。”吴庆云见候长贵轻轻点头，并无反感之意，接着说：“如果候部长不戒意，请您培养一下我们局的生产副总经理鲁中昌，他四十多岁，德才兼备，事业心、领导能力很强。”候长贵皱一下眉头：“鲁中昌……啊，发生事故你俩不在家，现场指挥抢险那个，有印象。”韩怀让接过话：“他当过矿长、党委书记，安全副局长，生产副局长，年轻且经验丰富，领导能力强，综合素质高。当然，也欢迎外局干部到锷峰工作。”候长贵仰脸靠在皮椅上：“如果不接二连三地出事故，你俩不干得好好的？干煤矿没有松口气的时候。”

韩怀让从京返回，立即将他和吴庆云的意图告知鲁中昌。正密切关注、伺机欲动的鲁中昌急忙赶到北京，通过人事司刘庆轩、段宝璋运作，联络到了人事司长范留成、副部长彭照远，推杯塞包，化费数万元，在他们心中留下印记。

韩怀让又立即提拔管中军任办公室副处级秘书，丁克文任董事会秘书处主任，调贾潇浩到建安公司任党委书记，提电视台副台长李木涵任办公室主任，意在用管中军继续做底线，让知道自己事情太多的贾潇浩离得远远的。一个月后，煤炭部下文，任命鲁中昌为锷峰煤业集团党委书记，调莲水矿务局局长吴高启任锷峰煤业集团总经理，韩怀让留任董事长，吴庆云改任厅级巡视员，免去南振良集团公司总工程师职务，相关人员受到了警告、记过等处分。

在抢险中出了大力，又在全煤防瓦斯等安全会议上作了书面检讨，上任只有一年多的南振良提前得知班子成员只有自己免光了职务，十分气恼、委屈，宣布免职前在韩怀让主持的机关处长会议上，发怒道：“我认为集团公司领导班子是个不团结的班子，各行其是，工作不协调。“”瓦斯爆炸是长期积累而触发的。”言外之意他当了替罪羊。引起处长们一阵咕叽，韩怀让脸色微红地绕开了话题。曾有诗品评：

天地

一声闷响震九泉，企业家们飘飘仙。

地府受用煤黑子，天宫宠爱金冠闪。

厚葬千米怨命薄，腾云驾雾争上攀。

人亡家散泪未干，花天酒地事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