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铃兰岛屿
作者:陌矜离      更新:2019-07-23 05:19      字数:3317

阳光透过开着的窗户照进客厅,淡米色的几案上放着一束插花,绿的白的新摘的白铃兰,在透明淡雅的喇叭花瓶上低头娇羞。整洁明净的客厅里,一个拢着长发,身着素纱茶服的女人坐在几案边上的吊篮椅上翻动着书页,不时停下来抿一口茶,微风吹过撩起她侧脸一绺低垂的头发,整个人宁静怡然。

她从书里起来,走到两扇向外推开着的窗台边上,把玩垂挂在窗帘流苏上的小风铃,铃兰花苞的,风吹来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一只红狐狸不知道从哪里走来,跳起两只前爪要抓她手里的风铃。这是这座屋子的二楼,她和狐狸的起居都在这,楼上还有个装满书的阁楼,开着一个拱形窗户和一个天窗。楼下是原主荼蘼的居所,她保持着原封不动,刚开始的时候她不去触碰一楼的任何东西,现在她每个月一号都会去打扫一遍灰尘。再底下还有个地下室,现在装满她的画具和颜料,天气或心情好的时候她会在一楼开阔的院子里作画,荼蘼走后她觉得太空了,就杂乱地种些东西,现在那株葡萄苗已爬满了庭院。

“春天到了呢!”她看向窗外远处的山峦喃喃自语。那些是隔着海水的山脉,这座岛屿被四周的山脉围绕,它自身还有一座山脉作后腰,天然地被隔绝。如果不是她在海中挣扎的时候爬上一条丢弃的小船,小船顺着洋流穿过山与山之间的孤绝通道,然后在一片海滩上搁浅,她也不能漂流至此。后来那小船船身都破了,在她记忆里只留下一片竹排,是的,竹排,也因此她正怀疑是不是她的记忆出现了混乱,或许她曾在哪见过竹排也不一定,只是存放记忆的部位出现了故障,犯了个错误把它搬运到这儿了。

住在这样的岛屿里有一个好处是四周都被密密麻麻地保护着,就算大风大浪也不会对这岛屿造成多大的影响,不过缺陷也是显而易见的,荒无人烟,整个岛里只有她一个人,自己与自己对话。这里除了这坐落在山地上,面朝大海的木屋,和后面山上的树木,和一只狐狸什么也没有。以前的她会这样形容。那是一只荼蘼养的红色狐狸,火焰色的毛发总让人觉得精神亢奋。荼蘼走后它不吃不喝,眼巴巴地趴在海边凝视着平静的海面,等到她想起它时发现它快奄奄一息,也差点醒不来了。这座岛屿现在有山,有水,树木,云彩,太阳,月亮和无处不在的空气伴着她,还有阿离,就是那只红狐狸,当然或许还有她不知道的小动物。

这里一年四季也只有冬天的时候会比较明显,山雪皑皑一片白了头,海面却飘着晶莹的浮冰,没有完全冰封的时候。她就是一个严寒的冬天飘来这的,她躺在山脚下,不知谁给她盖了一张破毛毯。她渐渐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在这座岛屿上开辟了菜圃和绿植园,每天侍弄花草,钓鱼浇菜,偶尔会去山里摘野果,皮了爬上树上看书或睡到太阳下山也是有的。

但是这宁静的日子最近快要被打破了,这要从周围的小船渐渐多起来说起。

或许这也该归咎于她的一幅画,她将那画展出的时候命名为《红薯》,是《幻觉》主题系列里色彩较为浓烈的一幅。《红薯》是她有一天突然发现可以怀念荼蘼时作的一幅画,画的是她第一次遇见荼蘼的情景。她还记得,她在山脚下冻僵着醒来,那时她已经从岛屿后山的外山脚,爬到山顶翻越到岛屿里了。她原以为她会死在山上的,因为她在山涧出生,失去所有知觉之前先从山顶俯视一下吧,这样想着,她才拖着腿往山顶上爬,哪怕后来不得不恢复人类本能四肢并爬也攒着一口气,不甘心放弃。当她血迹斑驳的手攀上山顶的那一块石头,那是一块雪石,用力一抓就被掰断了,她只能吊在一棵树上,挣扎着向远处眺望。就这样放手了吧,全身的力气抽离之后她感觉自己濒临绝望,慢慢地滑落在山坡上。她呼吸急促,凛然的风吸进口里变成一柄冰铸的刀,割得她胸腔都剧烈疼痛。

现在想起,她匍匐着向山顶挪动躯体的过程,远不及到达顶点之后停下来等待全身血液凝固的那一刻那么漫长,那真是一个寒冷的冬天。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翻到另一边的山脚的,也许是双脚朝下探行的时候滚了下来。只记得她从僵硬中醒来,挣扎着睁开眼睛的时候,听到脑袋冰裂的声音。

白,雪白,白茫茫一片天地,静寂得听不到心跳,它将一切掩盖在下,仿若想要一切推倒重来,众生可逆。

“孩子~过来烤火。”

远处传来一声清冷的呼唤,从山洞里盘旋而出,温暖地撞击到她心底。

这句话她现在回想起来,心潮还会莫名地激荡。她记得自己一根根地崩开手指,试图调动无力摊开的四肢,试图翻滚过这冗重的躯体,但是一切徒劳,她冰冻的血液将她全身像块木头一样粘在一起,唯有大口呵出的白气分离在外。

山洞里,火正烧得噼里啪啦作响吧,她看着周遭静寂的一切,和一片雪白无垠的天空,悠长地呼出一口气来,再慢慢,慢慢,滤过牙齿,吸进一口气。

她用手拍打地面,慢慢加劲,再胸口用力挤撑背部,贴压地面,有种压实的感觉,一时间才感觉到心落回了原处。

嗅觉,触觉,慢慢恢复,耳朵,眼睛那层无形的膜也慢慢破裂,一切慢慢清晰明了,太饿太冷了!山洞处还飘来烤地瓜的香味,越来越浓,香得像烤鸡,像烤鱼加香菜,又像烤香菇,天,这浓郁的香味,这冰冷的地面,被入侵的感官。这岿然不动瞬息万变的大自然。

她上肢发力慢慢坐起,膝盖以下冻得骨头都脆了,无奈只能侧身两手趴地,前半身支起,两个手印几个膝盖向山洞爬。口中呼出的热气化成一片白雾,一不留神手扎了小树枝,白茫茫一片一点红,火辣辣地烧着。一团火红的身影“嗖”地一声从她身边飞窜而过,一眨眼就消失在洞口了。

她记得自己一瘸一拐一步一挪撑着自己的腰伏在洞口的时候,荼靡正翻着地瓜。一只火红的狐狸蹲守在火堆旁,紧紧地盯着荼蘼手上的地瓜,咧着嘴留口水。

“坐”。荼蘼头也不抬,继续翻动着地瓜,火炽热地烧着,一缕头发从她耳根滑落,遮住了微突的颧骨。

她只记得红光下荼蘼圣洁的脸,和屈膝下蹲时被狐狸龇牙咧嘴的凶相吓得噗通一下臀部着地,四仰八叉的囧尬。

可是荼靡似乎毫无所觉,只是用手捏了个软的地瓜递给她,无声无息,像无言的安慰。

那个下午她吃到了这一生融进血液长到骨里的味道,以至于现在她现在都时不时会自己烤餐地瓜,直到吃饱。

“我看见光刺啦撕裂黑夜”。她曾在对梦里对荼蘼如此说。白光下的荼蘼纤尘不染,圣洁依旧,但却慢慢远去,仿佛快要消逝在时光尽头。

“我闻到了自己即将腐朽的味道。”荼蘼淡淡地说着残忍的话,以无关紧要无谓痛痒的姿态。

等到她梦里的荼靡开得浓烈,一熄春就灭了的时候,荼蘼就走了,整个人慢慢雾化,努力去抓却抓空,手里飘忽的余温随着袅袅的轻烟慢慢消散。

她在《红薯》的介绍中写道:她在我即将要面对未知的时候,给了我孤独的陪伴;她懂得,却孑然而止于胜韶;我突然找不到她了,在往常无异的日子。留下的只一封行草,四个字,无愧无铅。

荼靡走后多少个夜里她无力醒来枯灯自坐,默默打禅,慢慢明悟,劝自己去直面真实的内心,不管是波涛汹涌还是古井无波。那个时候她告诉自己要抗争些什么,但她对当下的世界似乎无所诉求。她能感觉到这也是一种悲哀,于是从记忆里拾掇,慢慢审视自己,用审判的眼神,内窥,却只能抚摸这一颗心凉飕飕的,雪白一片,一无所有。

《红薯》算是她那段时光里唯一的救赎,画完它后她才觉得整个人又活了过来,整个人的精神才恢复了生机,尽管可能只是长了一棵杂草,一条红薯藤。

可是如果你也恰巧在画展上看到了《红薯》,你会发现画里有一堆炽热的火,在山洞里熊熊燃烧,那火红火红的狐狸龇牙咧嘴地上前要护住那条热腾腾的红薯。递过红薯的那个人没有脸,跌坐在地的那个人也只能看到后脑勺,和凌乱的一捆头发。山洞外一条红星点点的带子伴着深浅不一的手印爪印在一片雪白无垠中蔓延,远处重重叠叠白茫茫一片的山峦和冰海。

这是她比较写实的一幅画了,以往她对这世界只是一些抽象的概念,不刻意她记不得谁,也不会突然想起谁,她的世界里,一直一个人。像这座荒岛,又不像。这座岛里的她是活着的,她能感觉到,每天期待醒来,甜美睡去,白天劳作,晚上修炼,心情或体能。

但是她知道,这样的日子不多了,一条条小船已经寻了过来,人群就要涌来了。她并不嫌弃热闹,相反却觉得心情雀跃,她好像好久,没有接触过人类了,这是一种久违的期待,暌违许久的想要去了解这世界上一同生存的生物一样的冲动。不同以往的低着头避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