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安厝山上
作者:陌矜离      更新:2019-07-23 05:19      字数:4270

她没有想到人们那么快就来了,陆陆续续几个月,络绎不绝的,海底隧道都修好了。他们从隧道里坐海底列车过来,就为了来这里爬爬山,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很难找到一处不是钢筋水泥的地了,得赶在这里也变成钢筋水泥之前,好好地看一看大自然,也储备些新鲜的空气。

也有一些人是冲着她的那些画来的,切确的说,有的人是冲的她的画来的,有的则是冲着荼蘼的画来的,就像是那幅署名“七十一梦”的观音坐像。她曾经问过荼蘼这画的故事,因为明显花座的莲花被更改了,她只是笑笑不说话。她开玩笑问她不怕有信仰的信徒群起而攻之?她怎么回来着,哦,对,她说,“信仰本来是个体行为,不该强迫代际继承,而现在信仰又那么多,分散来看,集中的信徒就会比较少,狂热的信徒就少之又少。而绘画本来就是一种艺术情感的再创作,画成怎样也没有对错之分。”

她一直感觉到自己活在笼子里,一种思维框架的笼子。在这里面,除了她自己,她找不到其他人,也感觉不到所谓快乐和痛苦。她喜欢自己是快乐的,那催促着她急迫要出走,尽管不知道去哪,又该干些什么。

她也曾努力劝自己,活着总该是有它自身的道理的,生活本身就是一种值得,想太多只是因为活得太认真。大家都知道的,有时候认真反而会很累。

太在乎也会很累,她总觉得自己活在别人的想法和评价里以致于都找不到本我,她自知自己是飘的,不踏实。

直到她选择到处流浪,她觉得再也无法忍受那像是荒诞默剧的生活。有时候她仅仅踏进她原先那个地下室那个空间,她就像被扼住了喉咙,压抑到窒息。

她也曾经选择去当义工,那不是她多富有爱心,没有人教会她如何发掘爱自己的能力,更何谈爱别人的余力,她只是想换个地方呆着,多看多做或许幸运的话可以多笑多说话。她知道自己,这是她唯一拥有的自我层面的能力,自知自明。

直到她浑浑噩噩地漂流到这座岛屿,直到她遇见荼蘼,在这里扎根停留。

荼蘼走后她也一直带着那只狐狸阿离在这里生活,就像她现在一样,在山上画画是她生活里的一部分,那只火红的阿离就陪在她身边。

和她同路的有一条队伍,他们年岁参差不齐,女多男少,后面还尾随一大票扛摄像机的人,估计是在录节目,她想反正不是发烧友爬山节目,他们脸上就差明晃晃的写着累到怀疑人生了。

岛屿上的这座山荼蘼曾经管它叫安厝山,她也没问为什么,就这样慢慢叫了下来。和荼蘼生活久了以后,才发现无论什么,自我探索总是一种乐趣。在山上从半山腰踮起脚向远处眺望,整条山路崎岖蜿蜒,像一条躺着扭动的大蛇,偶尔还吐着信子。它或许以为自己是活的呢,来往的人,山上的树,天上的云,甚至地上的石块儿都容纳在它的肚子里,哪知自己只是山脊上被开出来的一条路,乐此不疲地敞开胸怀。

她收笔,看了一眼画作,很逼真写实,一支队伍背着登山包拄着拐杖费力地向前走,零星几个笑着轻松下山的驴友,一个女孩背向队伍低垂着腰趴着膝盖坐在小山坡上,虚妄得感觉与整个世界背离。

她收好画具,伸展懒腰踢踢腿,刚才还在身旁的队伍依稀只能看到稻草人般的影子了,队尾倒还是那个年轻的女孩,他们管她叫导游,一开始我以为她是他们的向导,后来发现并不是,向导是另请的户外运动教练,毕竟这山够高够险。大自然也真奇特,半山腰上还留出宛如平地的一块休憩地,但是休息之后的路就陡直陡直了,真能考验人的意志。

她嘘了口气,插兜转身,山风吹散她的长发,自由,漂浮。

“起风了。”

清绝的嗓音撞击着空气。

树,山石,冰,恍若周围的一切前仆后继向她袭来,天地之间静寂空茫。

“不冷?”还是那个低低的磁性的男声。

她定定地甩甩头,后脑脉搏跳动,心跳回落。

“你准备下山了?”她看着眼前这名有着深邃眉眼的男子自来熟地走到她行囊边上站立,瞟了眼他脚尖的方向,问。

男子手托画板眼睛不离画上的风景,胸腔共鸣,“嗯”了一声。

那种万籁俱寂,身心失觉的感觉又来了。

“收笔了?”他问。

“嗯?”她有些魂不合体,困惑地看着他。

“远眺那人背后可以加道凝望的视线。”他静静凝视着整幅画作,一处处逡巡。

“就这样挺好的。”她插兜里的手想要摇一下,无奈被包裹严实,只能耸肩表态。

“嗯。今晚可能有雨,还往上吗?”他眼睛从画作上挪开,转头看她。

“对呀,晚上准备露营。”(他似乎丝毫也不觉得自己太自来熟,她在内心吐槽。)

“嗯,”他抬起头看她的眼睛,“你那幅《幻觉》可否割爱?”

“啊?”(为了一幅画你有必要牺牲色相吗?虽然你长得好看但不卖就是不卖。)

“在画展中我一眼就喜欢上了那幅画。”他温柔地说着,话语里还带出了丝丝的无奈。

她忙回神,摇头,“抱歉,那幅个人收藏。”

“这幅呢?”他扬扬手中的小画板。

她挑眉,“这幅可以送你。”

“额?”他显然惊了一下,认真地问,“为什么?”

她抬头看了看天空,示意他乌云慢慢聚集,“可能有雨,”我答道。

“我能连画板一起带走吗?”他真诚地咨询我,微笑看着她耐心地等。

她良久无语,轻呼出一口气,诚挚地回了一句“谢谢”。

他愉悦地整理包裹,转过身来盯着她的脸,“冒昧问一下,为什么是凉草?”“签名。”他抢白。

“呵呵”,她尴尬地错开视线,点点鼻尖,慢慢憋红了脸,想想又爽快地回了他一句,“我喜欢吃。“

“我喜欢薄荷”。他温柔地护着画板,耳朵漫起绯红。

她笑问,“缘由?”

“我喜欢。”他强调,似乎有点无措。

“薄荷羹?”她调笑道。

她们相视傻笑起来。

傻笑说拜拜。

这一笑吹散了她整个上午阴郁的心情。

风吹得猛了,她跺跺脚,背起行囊继续前往露营地。

零碎的声音送来,似真似假,切乱了心跳。如果不是背上负压,她感觉就要飘起来了。回头俯瞰,那个男生护着画板的背影悠悠向蛇尾穿刺,来往的行人,山,被风吹散的云,都成了布景板。时间恍若流逝得更快了。明明光阴只淘失几寸。明明距离那个不想提及却被生活偶遇的人下山也只几个小时,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漫长,无感。

几个小时前,半山腰上。

记忆中那人背着睡袋小跑着追上来,呼出的白气模糊了他的面容。他说,“好久不见”。

她回眸,静静地上下端详他,如果不是说话时的小表情依旧,她会觉得眼前这人来自其他时空。

“发什么呆?”他紧挨着我放下行囊,挨着她蹲下,“昨天在隧道口那我就觉得是你。”

“什么?”她看了他一眼,蹙眉。

“很惊讶?多年不见我依然可以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你。”他似乎说得无关紧要。

多年不见还真是肆无忌惮呐,她不甘示弱,然后无关痛痒地回了个玩笑,“我以为两鬓斑白你也会认得我。”

这下轮到他卡壳了,“会…吧,会的。”他继而肯定,坚定地看着她的脸。

她尴尬地绕绕额头,抿嘴转头以求隐匿,老兄,我只是开个玩笑。别兜兜转转太较真。但这话也只是心里想想,怼回去是不可能的,毕竟算是熟悉的陌生人,或认识的人。

空气一顿安静,很奇妙地并不尴尬。

“你还是一个人旅行?”他打破静谧。

“对呀,到处走走停停,流浪到哪算哪。”很奇怪,在他面前她话匣了好像总不受控,像诚实的乖宝宝说着叛逆的话。

他叹息摇头,仿佛很无奈,“都摽梅之年了,你还是这样,不过也挺好的。”“现在,就住在隧道口附近?昨天下车回头就不见你了。”

她低着头盯着他拿着木枝在地上划拉的节奏,看不到他脸上一闪而逝的不自然。

“嗯?”她掉线,默默连接,“不是,昨天有个画展。”

“喔~怪不得。”怪不得什么?“下山后有空不找个地方聚聚?”这又有什么联系呢。

他轻声吐出的一句这么久不见了你是不是不待见我悄悄吹散在风里,她其实听见了。

“画展?”一句惊讶的问话从不远处的队伍处传来,是她画上的那支队伍。他们正在整顿休憩,准备吃午饭。插话的是一位大眼睛的大姐,她的眼睛闪闪亮亮,直白地对着她看,然后她又转头对着他们队里戴眼镜的男孩问,“诶,神童你昨天不是也去了画展?”

男孩扶了扶镜框,迷惘地看向大眼睛的大姐又看了一眼她。

黑雪裤的女孩抢声,“对呀对呀,他昨天就去那待了一天。”

她对上大姐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睛,微微笑着对她点了下头。

空气安静得都疼了。

忽然清脆空灵的铃声响起,是王菲的《约定》,他推荐给她的一首歌,那时她并不知道,这首歌是不是另一个女生叫他听的,毕竟后来才知道她也喜欢王菲。其实这问题直到现在也并没有答案,只是已经不重要了。她看着他拿出手机,看了她一眼,熟悉到熟练的动作,她微笑着看他走远几步接去了。

大姐揉了揉神童的头,扭头对雪裤女孩挤眉弄眼,“摽梅之年了,嗯?!”

雪裤女孩低头细嚼慢咽哧哧地笑。

他接完电话回来,犹豫着张口。

她抢先开口,“你去吧。”

他结结巴巴脚步却在退缩,“那…”,他手拿手机用力挥手,“回聊”。

“嗯。”她冷淡地回了他一句,“拜拜”。

一大堆人目送他匆匆往下赶。

她背向人群顺风坐着向下远眺,春天的风嗖嗖地说着冬的呓语。云聚云散云卷云舒,风过了无痕。时间长轴上的一个个节点,他和她,总是背道,像现在,她往上,他折返。他也从来不问,她是不是愿意做他选择题里的选项。

她有她的倔强,而她从来都知道,她要的是唯一。

大眼睛大姐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小画家,画画得不错,那幅《红薯》很是震撼。”

她一惊,大剌剌地仰头看她,“我记得您的一句台词:一靠近他,我就觉得自己变得小家子气了。剧名是什么我想不起来了。”

大姐“哦~”了一句,努力回想。

“诶!”探路回来的领队插话,“是不是还有句:他像她喉咙里梗着的一根刺,咽下后,长在了肉里,不搔不痒。”

“天呐,好酸。”神童嫌弃地闭了一只眼睛哆嗦着磨蹭胳膊。

大姐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又用力拍了我几下,展手,做了个君临天下的手势,“看,这里的景色多么优美壮丽。”

她噗的一声笑出声来。

雪裤女孩吆喝,“姐,出发了,向导说天气变冷了时间要不够了。”

“诶。”她微笑着摇头,真是个负责任的小姐姐。

“我昨天在隧道外看你兜了好几个圈。”神童双手拽着背袋的肩带经过她的时候如是说。

她心里扎他小人,真不可爱,真是的,迷路什么的就不要提了嘛。然后掩面对他叹息,“人生如此艰难,为何还要拆穿!!!”

她想到这里还是想笑,然后坚定地拿出手机给那个人发了一条信息:“再见,祝好。”这么多年她的手机号没变,他的也没换,但是岁月和人都变了。他们都该各自踏上自己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