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生与鬼魅
作者:大白战小白      更新:2019-07-28 11:18      字数:6254

不知经历多少时间,多少光年,他忽觉得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啃噬着自己、吸食着自己。又好像有人在推自己。他恍惚间就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泡在水中,怀里抱着个冰凉的小孩,隐约看见一圈鬼怪如蝇如蛆如蚊如虻,拥堆在他身上,在吃着自己,他父亲在底下拼命护着他,驱赶、抵挡着。娄丁大惊间醒来,这群鬼怪一轰而散,退却前把他那挣扎着的父亲也抓走了。

娄丁睁眼看,却再没看到这些东西,仿佛根本没存在过似的。他醒来的那一眼,依稀见得他父亲大约是黑灰色的,而那些东西却是红白杂色皆有。他想站起来,却感到虚累。好像刚才这些鬼怪真的吸食走了自己的部分精力、阳气和记忆。

疑惑间,却见得周边又有黑乎乎的物事飘移着聚拢来,低头看着他。他悚然而惊,几乎要呼喝出来:天哪!这周围的一圈人样的东西明明不是人,而是鬼啊!都是以前淹死在这河里的鬼啊!那刚才的又是什么?

再看怀里抱着的孩子,竟然是他多年未见的立行弟弟。他惊得头皮发麻,直想要抛掉它。猛然又想到,可是我自己又是什么?!我还是人吗?!

一刹那间,觉得好恐怖啊。他带出水花猛地站起,一阵疼痛,全身的疼痛,特别是一只胳膊和肩膀的疼痛,让他直愣愣地醒悟过来。原来我还是我,我还在这里。难道我晕迷在这水里做了个长长的梦?

一想起梦中景象,更大的心的痛苦猛然撞击得他站立不稳。

娄丁想:

我还怕什么鬼啊?!

或者说,为什么鬼会让我或者人类莫名地感到害怕?

鬼能怎么害人啊,为什么会让我们人类莫名地感到害怕?

梦中的感受有时远比现实世界中的感受更真切、不受干扰地真实!那真切如前世般的记忆中,最让我感到害怕和痛苦的,除了肉体的疼痛,是我天真地去请了个律师,可是律师也没错啊;是我自己内心不良,心安理得地取用不义之财;是我自己贪欲,经不住女人的诱惑,并且还想要更多的不同女人的滋味;是我自己柔弱,妄为男人,一心期望别人来关爱自己、顺从自己、尊从自己,而自己虽然长得极高大壮实,实际却是个阴私愚昧的人,一心只想卑鄙占有,丝毫没有男人的责任感,丝毫不懂得去关心爱护他人,丝毫无责任心。

我就是一个无知无能的欲望者。那前世肯定是真实存在的,因为那对前世的记忆,已然改造了我。我已不复之前那么幼稚、孩子气。(真的吗?)

娄丁悲哀地看着怀里的孩子,泪水终于流了下来。一瞬间,他觉得,有鬼才好……

他抱着孩子,抬头一个个地看过去,心想,你们怎么不离开,为什么还聚集在这“集尸区”?再看看自己怀里的孩子,却没有灵魂浮现。也许只是我的幻觉。然后再抬头看四周。不再有东西。

“我为什么会忘了弟弟还在岸上,只顾着自己在心里沉思呢?为什么会让弟弟淹死?”

“我是重生了,还只是因为痛苦昏迷而做了一个更恐怖痛苦的梦?”

弟弟有灵魂吗?他的死亡意味着什么?娄丁又陷于一种痛苦的哲学般的思辨之中。

一刹那间,他又想像个孩子一样,不想要成熟起来。只有当不负责任的孩子,才能无思无虑地任性快活。

娄丁抱着孩子,忍着痛,一瘸一拐地往河边走,在最边上有上拦水坝的台阶。台阶也很滑,他小心翼翼地迈步,然后觉得又回到了现实世界。

月光惨亮。他找着了那栓在稻草堆旁边树上的布带。那布带原本是系在弟弟裤腰上的,系得很牢。傻弟弟是解不开这带子的。他也习惯了,自己不会去解的。是谁将这带子故意解开了的?是谁能够挨近弟弟,弟弟也不会害怕惊叫的?

娄立强悚然而惊。他觉得好痛苦、害怕。

比见鬼还害怕。那是真正的鬼啊。

是不是要报官?他呆呆地站在那里,搜索着脚印、痕迹,心里想着。要不要?

最终,娄立强还是沉默着,抱着孩子回家,连那牵绳带也没解下带走。

夜已极深,静阒无人音,不过一间房里还有灯光,那女人在等他。娄丁推开院门,进了院子,又关上。再去轻敲佟湘月的房门。

佟湘月很快就来开了门,一看他抱着真的已死去的孩子,再看他这么一副惨样,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娄立强进去将门关上。将孩子放在床上。

“弟弟被淹死了,我没照顾好他。”他心有悲戚,却没有害怕,没有泪水,只是看着佟湘月。

她先将房门关上,小心地瞥了娄立强一眼,就去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抚摸着孩子的脸,掏出手帕,抹着眼泪,低声啜泣。

娄立强站着道:“我将弟弟栓得好好的,不知是谁解开了带子,也不知怎的,他怎么会自己下河去玩水,结果就淹死了。”

娄立强镇定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看着这个依然让他着迷的柔女子,心情很复杂。

佟湘月低头哭着,好一会不睬他。抬头看了他一眼,泪眼莫名地闪出一丝怨恨:“你问我这个干吗?我怎么知道是谁解开了带子?还不是你自己照顾不周?你带孩子就这么带的么?他又不是只羊,让你栓在树上,你自己却去玩水?”

娄立强看着她,觉得是自己不该。他几乎又要像记忆中的前世一样,跪下来,弱弱地祈求原谅,祈求抚慰。

佟湘月看他低头示弱,一下子又开心起来,直起身就将他揪过去,道:“你平常带孩子出去玩,就是一直将他像只羊一样栓着的么?难道你平时待弟弟这么好,都是骗我的,装样子给我看的么?你其实并不可怜你弟弟的,是不?”

娄立强很痛苦,他是疼弟弟的。虽然他是个傻孩子,但总觉得他是应该被关心的,并且也一直是觉得他会变正常的,弟弟对自己是多么依赖、信任啊!他想着,泪水就下来了。

他不想被佟湘玉说自己待弟弟并不是关心,是假的,可他好像反驳不了,因为自己带他出去玩的时候,很多时候是在陪他玩,但也有好多时候,是将他像羊一样栓着的,给他好吃的好玩的,然后就自己去玩自己的了。

佟湘玉看他柔弱地哭了,心里极高兴,难以抑制地要露出笑来。她压下心头因希望而生的欢喜,正经、又带点悲伤地道:“立强,你也别哭了,这么凉,你身上穿着湿衣服也不好。你身上怎么受了这么多伤?这手又怎么了?都肿了啊。”

她站起来,挨近他,摸着他,然后将他抱住,关心地道:“立强,你也是个孩子,不要自责了,别哭。立行就是自己命苦,他本来就不该来这世上受罪。这下没了,早点投胎也好。我们要给他做个法事,要他早点投个好人家,成为一个聪明健康的孩子。我也亏欠他,我亏欠他的,这辈子是没法还了的,只能想想下辈子了。你别伤心了,小妈我不怪你,你也是个好孩子,小妈也是可怜人,以后你对我好一点,我就不会怪你的。快点,我带你去洗个暖水澡,换身干净衣服,千万别受冻着凉了。你健健康康的,才能让我这辈子活得有意义。宝贝,我的宝贝啊,我的脑子也是不灵光的了,我什么也指望不上,只有指望你,只信任你,只有依赖你啊,立强!”说着,

“立强,你是一个好孩子,全天下也就你是真心关心我的,对我好的,不嫌弃我的,只有见着你,我才是安心的、有依靠的,别人都是坏人……”说着她就依偎在他怀里压抑着大哭了起来。

娄立强慌了,他觉得好痛苦,他觉得自己就算有了那个可怕的荒诞的梦的记忆,也依然没法从这昏乱无助的孽境中摆脱出来。他都不忍心将她推离这种情境中,听她一番话,他比前世般的记忆中更加地知道她对自己的感情了。

他怀疑是她去柳河边找自己的时候,偷偷将系着弟弟的带子给解开了,并且将弟弟推向河边,可是这总是一种猜测啊。他觉得这是很大的可能,但也仅仅是一种让他心里惊惧和不舒服的可能啊。

而且,自己确实没照顾好弟弟。也不知怎的,今天怎么会仰躺在水里迷糊过去这么长时间?怎么会迷糊过去这么长时间?是自己真的中了邪了么???

他又想起惊醒那一刻所见,又疑惑,又害怕。失神间,低头却发现佟湘月身上竟然也笼罩着一袭阴影,他慢慢将她推开,却又见佟湘月看着他笑得诡异、狰狞,如恶婆女巫一般,他大惊,一把将她推开。

她被他推得倒向床,几乎要撞着死去孩子的尸体,惊骇、不解、又大恨,她不禁发了泼劲,冲过来就揪住娄立强道:“你干吗推我!你……”

娄立强极怕她疯起来,大喊大叫惊动天井对面房里的小花姨娘俩,抱住她,用手蒙住了她的嘴。

她的脸精致小巧,如刘心语一般的狐媚,比刘心语有着更丰富的诱人情动的内容,娄立强大手能一把将它完全抓住。

娄立强看着她那双无助又似无辜的春水媚眼,呆了呆。

他自己也不知,自己历经前世重生后,更有了男人的阅历和内容,气质也成熟些,让被抓着的女人更爱慕、心动。她被他抓着,就又软塌塌地倒在他身上,用手揪着他腰间的肉道:“是你害了孩子,还来怪我……”

娄立强推开她,不敢再用力,说我去洗一下,换身衣服,然后我们带孩子去庵堂。

佟湘月要跟着来。娄立强冷冷地道:“你别跟来!”说着就关了门,去了浴堂。

佟湘月咬着嘴唇,呆立了一会,柔肠寸断。怎么办?他怎么这样了?怎么不像个孩子了?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孩子啊,在我心里。他跟他爸爸第一次来见我时,我就莫名地得到他的关心。他的眼睛是多么温柔、干净啊。那种对人的温柔和关爱,好似是他天生的、本质的情感一般。他其实是对立行好的。是我冤枉他。可是……

庵堂离这边有十多里路。两个人抱着死去的孩子,打着手电,互相牵着手,赶去庵堂,叫开了门,与那里的婆姨们一起在祖房里给死去的孩子布置了灵堂。这里的婆姨们以描经、制作香烛为生,都是懂的。一切布置得很好,娄立强心稍安,好似觉得弟弟确实能因此顺利投胎、重新做人一般。他空下来,仔细、凝心观察,却没见到鬼魂什么的东西。

佟湘月要他别守夜,要他休息,还说小年轻守在灵堂不好。娄立强想练着内功时,冥想间去找那曾见过的鬼魅什么的东西。总不是自己眼花了吧,自己应该是重生了?自己做梦也不可能做得这么长这么真切啊。所以当她找了个干净的房间要娄立强去睡觉时,娄立强答应了。

当娄立强躺下后,佟湘月又陪着他身边不走。娄立强看着她,几乎可以确信自己是重生了。因为来庵堂,庵堂里来的姨奶姨婆和一个瘸腿的老院丁,庵堂的布置,怎么样的仪式,几个人来上了香,如此种种,他都曾在梦中见到过。不可能有这么强大的梦。我重生了?这世界真如科幻小说一般是有好几个维度的,甚至偶尔是会发生跨维现象的?

娄立强想静静,他要佟湘月出去。佟湘月有点楞。她觉得他不知怎的,气质大变。而且变得更让她着迷了。她呆呆地看了他一会,突然就低头吻了他额头一下。

娄立强闭着眼睛,冷然不动,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可当佟湘月出去后,他心头叹息,确实是难,让每一个人都幸福,真难。

他一开始还想练内息,进入冥想态呢,可大概累了,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他又疑惑起来。

为了验证自己到底是不是重生了,他就听佟湘月安排、摆布,坐了林场运木材的车子,由她陪着,进了县城仁济医院。

见到了那个长着粗大手掌的丑脸正骨大夫,一样地被捆缚,一样地被揉搓、按拍、硬掰折磨。一样的时长。

不过,这次他没失态。

想想那些受尽折磨的烈士,我这点疼痛算什么?况且我是在治疗,旁边都是好心人、帮助我的人、我的亲人,而那些烈士呢?他们受苦受折磨,却是孤苦无依,甚至还有好多受尽折磨、坚贞不屈,最终死了的时候,连亲人都不知道他的苦难的无名英雄呢?

----以上这些念头,我只能自己在心里想想,决不能说的。因为我做不到啊!娄立强想。我无法在那样的严刑拷打下,始终保持坚贞不屈。他好害怕自己会遭遇那种情况。也担心别人也会经历那样的折磨。好可怜的人类,平安最好。

佟湘月花了大钱给娄立强安排了单人病房。晚上自然是将两张病床并起来,陪睡在他旁边。如今的娄立强虽然不再像以前那样孩子气,但是他仍然对她的陪侍感到安心。她其实跟刘心语一样的,只要娄立强对她好就够。一切吵闹都是害怕他不跟她好。娄立强只要顺着她,她就很感到很幸福,就表现得千依百顺的极为听话。

有她在另一床陪着,娄立强就休息得很好。

深夜醒来时,他没睁眼就能感觉到旁边的佟湘月睡得很是香甜、安宁。不自禁地觉得她也就是一个孩子。她也是单纯的。可她为何能狠下心药肚里的孩子?甚至真的可能就是她想法淹死了弟弟。她为什么要淹死弟弟???没有别的可能性啊。他想得很痛苦。为什么那梦一般的前世中,自己从未怀疑过她会这么做,而现在的自己怎么会起这样的疑心的?这是一种直觉吗?有了这么一种怀疑,他才会发现那推理是有可能对的。他心里很难过。不过这终究只是一种怀疑。他实在无法想像她怎么可能会那样做。但她确实曾用下胎药去肚里的孩子的。……如果我不喜欢女人这么做,可我怎么可以妄想什么责任都不负地去欲求女人呢?!娄立强突然之间明白了什么。觉得在以后喜欢女人的路上有了把关的规条。……是的,因为我喜欢孩子,疼爱孩子,所以我不能乱来,不能只顾着自己的欲望。

在解决这么一个大难题后,他觉得自己高尚起来,竟然能更好地练着内息,进入冥冥状态。

他还是想试探着在进入冥冥状态时,再一次看到那如鬼魅般的存在。

也许那是人的灵相???

冥冥。这是他“重生”后第一次进入此境界。以前他练内息时,也能入冥冥之中,但那时只是一种内在的状态,是一种内视自感,是一种白天强力练功夫后的休息和身体的自我修复性成长。

今夜,他想外放看看。

他静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尝试着去观察这个病房。

没效果。

其实他本质上喜欢这种冥冥状态,超过了去外放感知。多次外放时,一觉要脱离冥冥,就收回来,复归冥冥。奇怪的是,这样做,远比以前只静守冥冥忽忽的层次要深。以前静守的冥冥是一种空空的安宁,稍脱离就难再主动进入。现在他以冥冥态去感知外界,将要脱离时马上又回来,再次进入冥冥时发现,原来这冥冥的状态不是被动的陷入,而是自己可以主动掌握和利用的超知状态。这是一种渐深至极致的感知,无干扰的专注感知。

这感知需要极静需要放松,需要“无我”,是需要极专注的能量的。不是疲惫昏沉时能做到的。

冥冥,只是人的一个专注状态,是知的环境,不是知和思本身。他在冥冥中回想,我那几次见到那些鬼怪是怎么样的状态?

想着体会着,他发现自己已身临那拦水坝、“集尸区”,然后看到了黑灰的鬼魂阴身,但未见那些红的白的杂色的曾要来吸食自己的神志的东西。

你们怎么还不离开呢?他看着那些黑灰的东西想。他一个一个看过去,没见到自己的父亲、小女孩和弟弟。

父亲去哪里了?他真的被什么东西抓走了吗?这要紧吗?

我能做些什么?他用内心的思想在问那些游荡的孤魂野鬼。他们好像听到了自己的问话,默默看过来,但没有回答。也许他们也在一种冥忽之中,无知的冥忽之中,无思无知而无能为。

忽听得远处病房有痛苦的咳嗽声。娄立强回转来,冥冥中去看那处。传来咳嗽声的病房在窗对面另一幢楼里。他临心一看,然后就发现那满脸痛苦、咳得厉害的病人身上,吸附着一个发红的怪物。病人呛得越痛苦,那怪物的红色就越深越亮。

怎么回事?娄立强想。

他看得一阵,也不知自己能做什么,然后回转来,看身边的佟湘月,他以为借着现在这个状态,应该能看见曾在她身上看到过的那个灰影。他很仔细地看了会,没看到。

他看着她,觉得她真的很美,自己确实是对她有欲念的。这么心一动,就脱离了冥冥。他再一次进行深沉的呼吸,想再入冥冥,就觉得有点累了,想睡着。可他害怕刚才冥冥中所见,只是自己的幻觉,所以就睁开眼,悄悄起来,先去看窗外对面刚才冥冥中感知过的病房。那处确有一个灯火大亮的窗口,里面有医生护士在忙碌,但咳嗽声已听不到。

再借着月光看佟湘月。她那脸庞、睡姿确实如刚才冥冥中所见。

娄立强复躺回床上,再想入冥冥,却感到累,感到昏沉,就睡着了。